马:建国初期兴修水利的热情高涨,到一九五八年“大跃进”的时候,就发展到了高潮。
钱: 但是这种高潮有些离谱了。典型的指导思想是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”,出现了许多“左”的提法和做法。在水利上比较有名的就是“三主”方针,即“以蓄水为主,以小型为主,以群众自办为主”,简称“蓄、小、群”,与之对立的是“排、大、国”。说“蓄、小、群”是“无产阶级的路线”,“排、大、国”是“资产阶级专家的路线”。
马: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两种完全不同的水利方针呢?
钱:它们的产生不是偶然的。大地接受的降雨量是不均衡的,河流输送的径流量也是不均衡的,这在全世界都如此。在我国,由于受季候风的影响,降水在时间和空间分布的不均衡更加显著。旱则赤地千里,河流干涸;涝则洪水泛滥,一片汪洋。因此,在中国历史上,治水就有蓄泄之争。传说中,鲧是主张堵水的,失败了;其子禹改用疏导,将水送入大海,成功了。
马:一个是堵一个是疏,或者说,鲧是以蓄为主,禹是以排为主。
钱: 从来就是两种思路。一九五零年淮河大水之后,毛泽东做了根治淮河的指示,这是新中国第一次对一条河流提出根治。如何达到根治?在周总理主持的治淮会议上,就发生了蓄泄之争。总理运用现代科学技术的观点,提出了“蓄泄兼筹,以达根治之目的”,作为治淮的方针。
因为,单纯地蓄或单纯地排,都不能全面达到除害兴利的要求。蓄泄兼筹的方针,准确地表达了治水的自然辩证法,结束了治水的历史争论。对淮河适用,对其他河流也适用,这本来是很容易为大家所理解和接受的。
但是,一九五七年以后,在“左”的思想的弥漫下,淮河流域个别地方领导提出,为了除害兴利,应当把水统统拦蓄起来,并总结为“蓄、小、群”的“三主”方针,甚至提到两条路线的高度,把根据蓄泄兼筹方针制定的治淮规划,戴上“排、大、国”的帽子。这种错误提法,被当做治水的唯一正确方针,在全国推行。
马:与历史上的争论不同,在蓄和排之外,又有了大、小工程、国家与群众兴办之争。应该怎么看待后两者的关系呢?
钱:水利是搞大型工程,还是搞小型工程?本来,应当是大小结合,但是往往会强调一面,大跃进时就强调“小”。至于是靠群众自办,还是靠国家组织,其实也应该是国家和群众相结合。但大跃进就强调以群众自办,而且以群众运动为主。
马:本来都是辩证的统一,但是没有做到统筹兼顾。
钱:只讲“蓄小群”不对,如果只有“排大国”没有“蓄小群”也不对。可是“大跃进”时,片面强调“蓄小群”,这是“左”的思想在水利上的表现,而且把业务问题戴上政治帽子。
一九五八年中央召开广州会议,我没有参加,李葆华、刘澜波两位同志参加。有个别省的领导攻水利部,说水利部搞资产阶级专家一套,搞“排大国”,他们主张搞“蓄小群”等等,并且讲得头头是道。结果主席也肯定了,在讲话中间也点名批评过我:“钱正英还是共产党员?”广州会议回来之后,李葆华、刘澜波两个人带了广州会议毛主席讲话的记录,上午在党组会议上传达,下午还要在司局长会议上传达。
谈话记录上,我被点名,李葆华同志也没有办法,下午司局长会议宣布后,我就很难工作了。正在这个时候,中办主任杨尚昆同志传来了一个向司局长传达的记录,一看记录,那些话被划掉了,我才算侥幸过关。可是“文革”的时候造反派又揪住这件事不放,这是后话。当时我们这些人,包括李葆华同志虽然没被点名,但也是受批判部门的主要负责人。
一直到一九五八年五月八大二次会议前,我们协助李葆华同志起草在八大二次会议的发言,我们是翻来覆去地斟酌,很难写啊,心里是不太通,但是还一定要跟上中央,怕受批判,这个滋味实在不好受啊。一九五八年八大二次会议以后,水利工作就基本失控了,谁听你水利部的,各人干各人的。黄河下游引黄灌溉等等,一个县修一个闸,谁都可以修,县、地、省又修“边界堤”,拦阻上游的来水。引黄灌区只灌溉不排水,水利部根本管不了,也不敢管。
那个时候我们确实也是“怕”字当头,怕受批判。有时也头脑发热。一九五九年秋,在“反右倾、鼓干劲”的高潮中,我们在全国水利会议上也曾设想提出,在三年内基本解决水旱灾害的口号。当我们拿着文件草稿向总理汇报时,总理哈哈大笑说:“三年内要基本解决水旱灾害?太积极了一点。”经周总理批评,我们取消了这个口号。
马: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对你们有没有影响?
钱:我没有参加这次会议,李葆华、刘澜波、李锐三个人参加了。对庐山会议的情况当时我们一点也不知道。他们回来开会传达,一句话也不讲,先把彭德怀给主席的信和一个人批评大办水利的材料给大家看。冯仲云副部长心直口快,一看就说“好啊”,我还没接上来呢,李葆华是个好人,他马上说,你错了你错了。
马:李葆华确实是个厚道人,要是换成另外的人,等到你们放炮完之后,就可能把你们都打倒了!
钱:“反右”运动时,如果不是他保护,我也差点被抓住,成为右派。
马:那么,在“大跃进”时“蓄小群”大行其道了?
钱:是啊。“蓄小群”的“三主”方针这种错误提法,被当做治水的唯一正确方针,在全国推行。把“蓄小群”发展到极端,一直发展到这样的口号, 叫做“一块地对一块天”。提出如果每一块地都四面围起来,把天上下的雨蓄住,不让它流到河里,这样不就没有洪涝了吗?从一九五八到一九六零年执行的结果是,在淮北平原和冀鲁豫平原上,片面强调蓄水灌溉,不注意排水,甚至层层堵水,造成了严重的涝碱灾害和地区间的水利纠纷。
浮夸风、共产风、平调风当时在水利方面都是非常严重的。浮夸风——在安徽,几天就报道挖了八亿方土,过了几天又报一个八亿方,一连三个八亿方!共产风——水库移民敲锣打鼓就欢送走了,根本就没好好安置。平调风——那个时候就是无偿的大兵团作战。这些都大大伤害了农民的积极性,影响水利的效果,最后造成黄淮海平原严重的涝碱灾害。到一九六二年时,冀鲁豫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化,群众总结:“引黄灌溉一年增产,两年平产,三年减产,四年绝产。”
马: 有个问题要向您请教。如何评价“大跃进”期间的大修水利?至今仍然对这个问题有争论,有的全盘否定,有的则完全肯定。
钱:“大跃进”对有些地区危害很大,但也推动了山区的水利建设,在山区,以蓄为主,修建水库,是没有问题的。现在一些中小型地方办的水库,基本上都是那时搞的,许多水库至今还在发挥作用。但是,那时的许多水利工程也存在不同程度的质量问题。以后在这个基础上,不断地改进、加固,还是起了很好的作用。
马:三门峡是不是“大跃进”的问题?
钱:不是。相反,三门峡是迷信外国,缺乏自主创新的问题。
马:在三门峡问题里面是不是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好?一个是科学问题,一个是民主问题。
钱:我认为主要是科学问题,三门峡工程经“人大”讨论通过,不能说不民主。多数人,包括我们这些人,是一个知识水平的问题。三门峡的经验和教训都很大。解决三门峡问题是一个标志,标志着我们从此扔掉了洋拐棍,开始独立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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